那天晚上,岳龙雨没能赴约,和n油再战八百回合。
他被陈少纬逮住了。
岳龙雨的回笼觉睡醒之后冲了个凉水澡。当他赤着上身,只穿了一条宽松的k衩,去冰箱里拿冰可乐的时候,陈少纬打开大门,出现在了岳龙雨面前。
显然,宋柳君离开前,把家里的钥匙给了陈少纬。
陈少纬是宋柳君的大徒弟,也是整个跆拳道馆,除了亲妈宋柳君之外,岳龙雨唯一忌惮的人。原因无他,这人,岳龙雨打不过。
在道馆内,陈少纬是最受欢迎的教练,手底下带着上百号学生。在宋柳君跟前,他是关门弟子、鹰犬爪牙。
陈少纬刚过三十,身t形态被十多年的跆拳道训练塑造得标准有致,他腿杆子长,打套路显得好看,打实战攻击范围也更大。
“咔哒”一声,岳龙雨抠开易拉罐拉环,不照镜子都知道,自己的表情不是很好看。
陈少纬坐在沙发上,定定地看着岳龙雨,说:“你昨晚没回家。”
“纬哥。”岳龙雨看他不爽的时候,就这么叫他,“我一成年人,你犯得着这么看着我么。”
“犯不着。”陈少纬不苟言笑,盯着岳龙雨,“上次见你的时候,你不是这个态度。”
岳龙雨吊儿郎当地哼笑了声:“我这不是出来了吗。装乖给谁看呢。”
陈少纬眉心不自觉紧了紧,却没跟他就这个话题深入说下去,而是开口道:“装不装随你。可我答应过你妈,从今天起到高考结束,必须保证你每天不少于四个小时的学习时间。”
“呵,你怎么保证?”
“我会把你送去辅导班,这个不难。”
岳龙雨噎了一下,说:“扭送呗。”
陈少纬坦然看着岳龙雨,脸上写着:无所谓怎么送,反正结果都一样。他补充说明:“单号语文和理综,双号数学和英语。每天两节课,和高考的时间一致,费用你妈已经付清了。”
岳龙雨蹙眉,问他:“我妈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?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陈少纬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说:“两个小时以前。听说是辅导机构的老师给她打了电话反馈你的情况。”
岳龙雨想到谈易,脸黑了半截,气不打一处来:“骗子。”
嘴上说的好听,什么会跟宋柳君g0u通,什么他以后可以不用去了。
结果呢?
“什么骗子?”
“没你的事。”
陈少纬也不关心,双手撑在膝头,看着岳龙雨,脸上没什么表情,说:“准备一下吧,下午有一节理综课。五分钟以后我们出发,如果你不想太狼狈地出现在外面,我劝你抓紧时间穿个衣服。”
岳龙雨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,一口气喝完了手里的可乐,把易拉罐捏得变了形,狠狠扔进垃圾桶里去了。他摔门进屋,五分钟后,sh着头发和陈少纬出了门。
如陈少纬所说,几个小时前,谈易确实给宋柳君打了电话g0u通情况。可是谈易言谈间,如实地表达了岳龙雨程度很好,临近高考补课未必能有所突破。只要顺应高考的时间安排,每天练练题保持手感就好。
可她没想到的是,宋柳君听完后,直接让她把电话给了前台的徐丽丽。
徐丽丽接电话的全过程眉飞se舞,挂断后对谈易说:“绝了!你怎么做到的?岳龙雨妈妈一口气报了所有科目的单辅!”
谈易嘴角一ch0u,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岳龙雨那个不耐烦的样子,喃喃问:“所有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从今天开始到高考……我算算啊,一共十八天,每天两节单辅,就是……一万四千四!”徐丽丽的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按得欢快,“可以啊谈老师,你这通电话够值钱的!”
谈易咽了口口水,说:“这孩子的数学课,可以给方老师吗?”
徐丽丽奇怪道:“怎么?你不想接?”
谈易苦笑,说:“他该恨我了。”
“方老师的课八百年前就排满了,哪还有时间加塞。”徐丽丽拍拍她的肩膀,安慰道,“这种小孩我见得多了,你别理他就行。反正人家妈妈都说了,就是要看着他做题,不需要互动。再说,满打满算就九节数学课,这钱赚得轻松。”
谈易嗯了一声,没再多说什么。
还能怎么办,y着头皮上呗。
谈易下午没课,唯独晚上七点半有一节高二的一对二小课。她原本坐在前台帮衬着徐丽丽接待家长,在知道岳龙雨下午三点有课后,就瞅准了时间,提前找了个空教室备课,溜之大吉。
谈易可不想再迎头撞上,被那孩子用眼刀剐一遍。
下午过得很快,谈易全心投入在备课中,投入的结果是谈易全然忘记了岳龙雨这个人。晚餐时间,谈易从学校提供的小冰箱里取出从家带来的保温饭盒,准备拿去微波炉加热。
往休息间走的路上,谈易被岳龙雨截胡了。
谈易心里一紧,暗道不好,忍不住瞄了眼时钟——都快六点了,怎么他还没回家?该不会是专门来堵自己讨说法的吧。
念头还没转完,她已经用亲切的笑武装起自己,对岳龙雨说:“真巧。你才下课?”
岳龙雨还是没有带任何学习用品,他两手cha兜,站在走廊里垂眼凝视着她,好像在执行某种无声的质问。谈易这才惊觉,他b自己高出那么多,若要看清他的神情,她必须仰起头。
谈易被他用视线磋磨了一会儿,就有点顶不住,她笑意更深,说:“你有什么话想说吗?或者,有问题问我?”
岳龙雨还是不接她的话。
男孩子故作深沉起来,真是没法破解。谈易在心里叹了口气,对于此种幼稚行径见惯不怪。她脸上神se依旧,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胳膊,率先给出和解的姿态:“好了,其实我……”
手刚碰到他的胳膊,就被岳龙雨甩开了。
对于他的不配合,谈易有所预料,却没想到他只这么轻轻一挥手,力道大得惊人。谈易微微踉跄,倒不至于受伤,却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手里的保温盒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,随后呱嗒一声裂在了地板上。
最先滚出来的是一颗五香蛋,紧随其后的是几块糖醋小排和裹着青菜的晶莹白米饭。
谈易傻眼,同时傻眼的,还有她对面这个拿架子表达不满的男孩子。
岳龙雨没想到,一个可以直立行走的正常成年人,可以弱到这种地步。他刚刚……应该只是抖了下胳膊。
不等谈易蹲下身去捡饭盒,她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男人的暴喝。
“岳龙雨!”
谈易头皮一麻。紧跟着,超出她对于世界基础认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了。
陈少纬受宋柳君嘱托,在高考前看着岳龙雨这小子。所以半个小时前,见岳龙雨没有按时到家,陈少纬就给“星光教育”前台打了通电话。
没想到的是,前台徐老师告诉他,岳龙雨自己要求多做一套题,主动留在了小教室。徐老师在电话里表扬岳龙雨好学踏实,陈少纬却一个字也不信。
可他实在想不出岳龙雨心甘情愿留下的理由,于是动身出门,要来亲自看看。
谁曾想,刚推开学校大门,就看见走廊中央,岳龙雨神情烦躁,抬手搡开了一个b自己足足矮一头的瘦弱nv人,饭盒落地的声音更让陈少纬怒不可遏。
他生平最恨之事,便是仗势欺人。对于那些自持学过几年拳脚,就向手无缚j之力之人施以暴行的狂妄之辈,更是深恶痛绝。眼前这一幕,将陈少纬的怒火直接引燃。
这个臭小子,狂到外面去了,不治治他,简直无法无天!
于是,陈少纬出手了。
初时,谈易只感觉耳边有劲风掠过。旋即,一条长腿擦着她的手臂往岳龙雨下巴踢去。而后,一道人影快速闪至身前。
岳龙雨反应敏捷,抬手格挡,侧身避让,在受到攻击的一瞬间立刻提膝抬腿!所有动作行云流水,肌r0u记忆已经转化成了他的一种本能。
陈少纬早有准备,几乎同一时间出腿,两人腿脚相交,在空中狠狠碰撞过后,皆是一震。
双双收势,岳龙雨身形微晃,而陈少纬稳扎下盘。
一记反击不成,岳龙雨整个人后撤半步,浑身肌r0u紧绷,双手前低后高,微微握拳,自然端起架势。他的眼神沉着锐利,飞快地扫视四周,判断情势以便选择策略。
可这一扫视,岳龙雨迟疑了。
谈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离了战场中心,正蹲在走廊墙根边,双臂交叉,防备地横在x前,背脊紧贴着墙,恨不得整个人都挤进墙缝里去以免误伤。但她头伸得老长,眼睛睁得溜圆,正兴致b0b0地望着他和陈少纬。
好奇、感慨、惊叹交杂的眼神出卖了她懦弱的肢t反馈。
岳龙雨:“……”
被谈易这吃瓜看戏的表情一打岔,岳龙雨半点还击的情绪都没了。他浑身戾气尽收,当即变拳为掌,手心向外,微微下压,做出止战的姿势。
陈少纬见他收手,也暗暗放松,仍挡在谈易身前,质问他:“这怎么回事!你对老师动手?”
谈易和岳龙雨都是一愣。
谈易最先明白过来,立刻澄清道:“不不,你误会了。”她连忙站起身,起势过猛,以至于眼前一黑,身形摇晃,被陈少纬抬手扶住了。
陈少纬蹙眉,低声问:“你怎么样,要不要去医院?”
岳龙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谈易,说:“你装什么?”
谈易有轻微的t位x低血压,起身太快就容易头晕目眩,可不想误会扩大,虽然眼前光影还没完全恢复正常,谈易还是忍着恶心,脸上带着平心静气的微笑,向陈少纬解释:“他没动手,是我自己没拿稳饭盒。”
陈少纬扫了一眼谈易,脑子里快速闪过弱不禁风、胆小怕事、一拆即散等四字词语。觉得她息事宁人的证词并不可信,于是,审度的目光又回到了岳龙雨脸上。
岳龙雨似乎觉得很可笑,指着自己问:“你觉得我是那种人?”
陈少纬语气很冷,说:“惹是生非,你也不是头一回了!”
谈易慢慢缓了过来,视野渐渐清明。她注意到,岳龙雨本来态度稍有软化,甚至主动摆出了求和的姿态,可在这个男人说完话后,一切消失殆尽。
她暗道不好。
果然,岳龙雨脸上的笑冷了下去,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,连目光和用词都变得尖锐。
“惹什么事?我是给她开瓢了还是断腿了?”
谈易心头一紧,当即决定以后对岳龙雨再客气一点。用ai和和平包围他,绝对不能给他半点诉诸武力的机会。
这话激得陈少纬捏了捏拳头,可余光看见走廊旁边几个教室的老师,因为他们的动静,都打开了门探出头来查看情况,连前台的徐老师都小跑了过来。
“怎么了怎么了?哎呀,谈老师你的饭怎么洒了一地!”
陈少纬深深呼x1,把那gu子火气压了回去。他决定快一点解决这件事,有什么账回去再算。
“给老师道歉,立刻!”
岳龙雨极其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谈易,神情中满是鄙视。
“你就是看到他来了,所以碰我的瓷。”岳龙雨厉声戾气,“当面一套,背后一套。真恶心。”
补课的事情,她骗了他,他虽然不高兴,但也没打算拿她怎样。可现在谈易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、被他欺负的模样,让所有人都觉得,是他错了。
nv人一个b一个会演戏,岳龙雨愈发觉得可笑,抬脚就要往外走。
陈少纬抬手握住了岳龙雨的胳膊,用了暗劲。岳龙雨挣了一下,却纹丝不动,他偏头,目光变得y沉了起来。陈少纬也平视回去,眼底的警告意味随着手上的力气加大,一点点流露出去。
两人刚一见面就打了起来,可那会并不是真怒,现在这样不动声se的较劲,才是动了真格。
气氛凝滞,徐丽丽看出端倪,也不敢cha话,一个劲地瞅谈易,用口型无声地问她:现在怎么办?
这种情况最难ga0,徐丽丽不止一次在学校看见学生家长对学生大打出手的场景,碰到武力值相当的,更是一不留神就ga0出流血事件。她真怕一句话说得不好,火上浇油,把事情ga0大了。
此时,一直没出声的谈易看着岳龙雨和陈少纬两人,突然又笑了。
徐丽丽提心吊胆,紧张兮兮地看着谈易。谈易没事人一样,好像刚才岳龙雨恨恨地骂出的那句恶心,并不是对着她。她语气温和,开口说:“你们父子俩真有意思。”
岳龙雨:“……”
陈少纬:“……”
这句话同时破了两个人的功,他们双双一顿,同时露出蒙受奇耻大辱的表情,转头看向谈易,异口同声。
“他不是我爸!”
“他不是我儿子!”
话毕,两人都撒了手,谁也不想理对方。
谈易松了口气,在心里点评,看来身手好的人,情绪管理都做得不大行啊。打破了最胶着的状态,谈易冲徐丽丽眨眼,后者立刻把话头接了过去。
“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嘛,我们学校走廊都是有监控的,要是有疑问,完全可以去看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徐丽丽把陈少纬和岳龙雨往前台带,作势要调监控,嘴上也不闲着,“我觉得,做教育嘛,还是要对孩子保有基础的信任……这位先生怎么称呼?”
陈少纬:“姓陈。陈少纬。”
徐丽丽:“哦哦,你……是岳龙雨什么人?”
陈少纬:“我是他妈妈的朋友。”
岳龙雨纠正:“徒弟。”
陈少纬:“……”
谈易看着三人往门口走,岳龙雨也没再暴起,总算松了口气。她蹲着清理饭盒,扶墙起身的时候,余光扫见走廊尽头即将拐弯去前台的岳龙雨偏了下头,好像是在往她的方向看。
谈易失笑,觉得自己跟这孩子的梁子算是结大了。
徐丽丽没有谈易那么好的心理素质,在前台,她被这两人的气势压得差点心律不齐,只能不断地说话缓解紧张。
陈少纬不胜其烦,伸头看完徐丽丽调出的监控录像,发现岳龙雨确实没有对谈易有半点逾矩行为,便出言打断了她的话:“我知道了。”
徐丽丽噤声,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。
陈少纬一向直来直去,对岳龙雨说:“我错怪你了。对不起。”
错就是错,对就是对。岳龙雨并不意外陈少纬的道歉,他轻哼一声,表示收到。语气也缓和下来,视线落在监控中的谈易身上。
他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,归因于谈易,不屑地说:“这种人,也配当老师。”
陈少纬没反驳。
岳龙雨对谈易成见颇深,表现在课堂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不配合。
以谈易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,学生在辅导班的状态,以年龄划分,区别明显且各有特征。
初中一年级约等于小学生,无拘无束,吵吵嚷嚷。
到了初中二年级,自我意识飞速膨胀导致“中二少年”遍地撒野,能以藏起老师的白板擦为一大趣事,且重复此等把戏,乐此不疲。
初中三年级的学生,普遍开始标榜自己已经走向成熟稳重,常见特征是故作深沉,感春伤秋,试图在各个方面挑战权威。以胡搅蛮缠、强词夺理击败老师为荣。
可有趣的是,一旦进入高中,辅导学校学生外在特征最显着的,便是麻木与沉默。不配合也不反抗,有时候放空,有时候忙自己的事,有时候用一种看傻子表演的眼神盯着老师。
岳龙雨现在就是这个状态。
谈易给他做题,他随便填填abcd,大题写几个步骤,从来不算到最后。问他怎么不写完,就回一句,懒得算。
谈易给他讲题,他就专心转笔,一支笔在他竹节一样修长的五根手指之间翻来飞去,就没见掉下来过。
谈易知道,他在激怒自己。他想挑起一根倒刺,让谈易忍不住伸手去拔,这样就能撕出血淋淋的口子来,让她自食其果。
但是谈易一点也不觉得生气,她在学生时代,就以一个“稳”字着称。成绩稳定,脾气稳重,做事稳妥。同学们后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“谈三稳”。
谈易就看着他装腔作势,看着他扞格难入。她不露声se,也坦然自若。
谈易不打算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,因为没有必要。还有十天,今年的高考就开始了,高考结束后,她和眼前这个孩子,桥归桥、路归路,她实在无需对他多做过问。
出于理智,也出于自保。谈易吃过亏,所以更谨慎,“趋利避害”这个词于她而言,意义重大。
可这样的情绪很快发生变化,源于一场意外。
五月的最后一天是周五,谈易早上结束岳龙雨的数学课后,紧跟着又上了三节小课。
谁料临走时得知,徐丽丽又给她加塞安排了一节一对二课程。
“是一对双胞胎,两姐妹都是艺术生,一个学表演,一个学美术。她们都过了艺术类考试,就等着文化课了。你就把最简单的什么公式啦定理啦给她们整理整理,她们反正要求也不高,数学能考个几十分对付对付就行。”
谈易已经有些疲乏,而且本以为自己能赶回家吃晚饭的她,没有带饭过来,是以言谈间带了点拒绝的意思。
徐丽丽左右劝说,甚至分外殷勤地亲自跑下楼去给谈易买晚餐。谈易看着油腻腻的渣r0u蒸饭,领了徐丽丽的好意,应了下来。一转眼,趁徐丽丽不注意,谈易溜下楼买了袋全麦面包回来。
到了七点多钟,谈易捧着保温杯,边喝白开水边等学生过来。结果到点了,人还没来,谈易等来的是一脸歉意的徐丽丽。
“谈老师不好意思啊,刚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,说是白天带这两姑娘去外地了,堵在路上,还有一会才能到……”
谈易点点头:“好。”
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,不是徐丽丽的错。
将近八点半,俩姑娘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了。
李晚照、叶晴空,谈易对着她们的名字轻笑:“真好听。”
叶晴空学的是表演,开朗ai笑,也自来熟,马上接茬说:“别看我们是双胞胎,生日还差一天呢。我姐她是晚上出生的,我妈说我胎位不好,折腾到。
宋老师今年带毕业班,这几天正是清闲的时候。
谈易登门时,宋延章正在煮茶,笑盈盈地喊她进来。
“不用脱鞋,地上凉。”
谈易早知道他要这么说,她自备鞋套,在玄关换上,把手里提着的糕点和牛n放在客厅桌子上,乖乖走过去,坐在宋延章对面的蒲团上。
两人隔着个矮几,上面排放着茶具。宋延章煮的是陈白茶,盛在小小的天青se瓷杯里,从茶盘上推到谈易跟前。
se清淡,气芳香,味甘醇,谈易心静下来。
“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?”
宋延章弯腰,从茶几下面的ch0u屉里掏出一个铁皮曲奇盒子,打开来递给谈易,示意她别客气。
往年谈易都在年关附近来拜访看望,所以宋延章有此一问。
谈易解释,说自己已经在小马市找了一份工作。
宋延章听到她在当辅导老师,动作一滞,像是在斟酌措辞,隔了好一会,才说:“回来也好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现在编制是不容易进,不过也说不好,你……”
谈易心里一暖。宋老师没有表现出失望,而是尽可能的给予理解和支持。
“宋老师,我没想过当正规编的老师。”谈易低声说,“我觉得,挺难的。”
宋延章不解:“你指哪方面?”
谈易坦言:“在辅导学校,和学生的相处时间短,主要是给他们补差补漏,这不难。可如果是做像您这样的老师,我怕我担不起责任,误了他们。”
cha手别人人生这种事,谈易没有信心能做得很好。
宋延章听懂了,他唇角有笑意,给谈易又倒了一杯茶,说:“二十五前,我刚站上讲台的时候,也怕。我怕台下那些小崽子们不喜欢我,跟我对着g;也怕他们太喜欢我,我的话没有威慑力。”
谈易笑开了,问:“结果呢?”
宋延章说:“结果,我每周一,做知心大哥,周二四,当法西斯。毕业的时候,有学生给我递信,说她学成了,坐直身子,双手搭在膝头,说:“我是运气好,碰到你们这些孩子。小孟她……运气就差些。”
孟老师是宋延章的妻子,从前也是天宁高中的老师,教英语。
她的事谈易听说过,从教脸上浮出一个怅惋的谈笑,说:“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,我也问过她。她没有回答我。”
谈易沉默片刻,才开口说:“其实我今天来,还有一件事想打听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您听说过岳龙雨这个名字吗?”谈易说,“15级的学生。”
宋延章微微扬眉,看向谈易:“我知道他,数学组的几个老师,没有不知道他的。”
谈易说:“他现在在我那。”
宋延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很快又消释了:“他出来了?”
“嗯。他妈妈想让他参加今年的高考。”
“能跟得上?”
“不止。保守估分,也能稳定在650以上。”
“这小子……”宋延章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叹,又重复地念喃,“这小子。”
谈易说:“当年那件事儿,您怎么看?”
宋延章这回明确地叹了口气,端起茶杯一饮而尽,茶已经凉了,带着一点点涩味。
“怎么看?毛头小子惹大事!”宋延章语气惋惜,“好好一副牌,被一时意气打得稀烂。我记得多清朗,那会子市电视台做专题节目,来我们学校ga0采访。他形象好,成绩也好,被老刘拎出去答记者问。人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,他往前一站,声音喊得那么大,说自己要当特警。”
谈易攥着手,拇指指尖轻轻掐在食指指腹上。
“记者追着问,怎么就想当特警呢?那家伙说啊,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块当特警的好料子,国家不能少了他。”宋延章学起岳龙雨的口气,活灵活现,末了,摇着头点评,“这么狂,谁能想到后来跟头栽得那么狠。有了案底,公务员考试都过不了,还谈什么特警。”
岳龙雨不是他的学生,可这件事,他仍然记得那么牢。宋延章感慨,说:“其实,我挺喜欢他身上那gu子狂傲。现在的小孩,太收了,那gu拼劲,难得。”
谈易突然想到那晚吃完海鲜烧烤,岳龙雨听到她说出那句“不是所有人都能实现梦想。我希望你能。”之后的反应。
原来,他再也不可能了。
从宋延章家里出来,谈易x口憋闷,站在小区花园里好久,才慢慢缓过劲。
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。
谈易回家后,拿出空白的a4纸,从包里取出岳龙雨每堂课r0u皱了丢掉后又被她重新捡回来的卷子,一点点做总结。
谈易知道渡人不易,也不指望自己摆出语重心长的姿态,说几句话就能力挽狂澜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。
她想做、能做的,也不过秉承一句问心无愧罢了。
就像从前,宋延章对她做的那样。
……
谈易t弱,是先天原因,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。
一说是裴睦怀她的时候吃了太多含激素的食物,一说是谈易生下来就断n,没喝过母r。总之话从老人家和邻居嘴里说出来,罪过都堆到了裴nv士头上。
裴睦可以不顾非议,但谈易,她不能不顾。
谈家父母带着谈易,从长舌妇聚集的乡镇搬到市区。希望她能活得容易一些,本着如此质朴的愿望,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。
可惜事与愿违。
有时候裴睦会自嘲地想,可能孩子就不该姓谈。
谈易,谈何容易。
从懂事那天起,谈易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孩子。
但这种不正常,非身处其间不能t会。
因为谈易没生什么疑难杂症,也没有什么一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厉害得不得了的重病。
提起谈易的病,无非就是抵抗力差、t质差。
简言之,便是小病缠身。
听上去好像很多孩子都和她趋同,她也没什么特别的。
无非就是伤寒感冒不断、呕吐腹泻常态,一推就摔,像个碰不起的瓷娃娃。
谈易小的时候,不懂为什么别人可以在t育课上脱了外套大喊大叫着奔跑,只有自己,一受凉就容易扁桃t发炎,当夜基本就会发烧,发烧又引起肺炎、鼻炎,鼻炎再引发头痛,痛着痛着就会神经衰弱。
如此一整套流程走下来,基本就送掉了半条命。
偏偏这样的苦楚,落在同龄的小伙伴眼中,只是她太娇气矫情罢了。
他们总是用无语的目光看她,说,谈易,你怎么又生病?
谈易,你怎么连运动会都不参加?
谈易,你别总一副病歪歪的样子。
算了,别带谈易了,一会摔倒了又要怪我们。
……
就连小学教t育的老师,也每每用叹息失望的眼神看她,说:“你啊,就是缺乏锻炼。”
小谈易很想反驳,很想说,她喜欢玩丢手绢,喜欢1、2、3木头人,喜欢所有能和朋友们追逐打闹的游戏。
但她不能。
她知道迈出那一步的后果是缠绵病榻半个多月,是冰冷的针头扎进手背,是苦涩的中药汤剂,和大把的胶囊药丸,是每天痛醒之后,看见背着自己偷抹眼泪的妈妈。
所以宁可被误会是娇滴滴的小公主,也不敢行差踏错。
没有朋友,于是学会了和自己相处。
吃够了苦头,于是慢慢学会忍耐。
谈易习惯之后,渐渐将索取陪伴的对象从朋友,转移到其它事物之上。
譬如读书,譬如绘画。
她很快找到一种全新的方式,来和这个世界相处,并从中发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。
谈易乐在其中,当她发现这种改变,换来的是学业突飞猛进,是爸妈和老师的惊喜之后,便认定这是她活着的最大意义。
可这一切,到了高中就变了味。
病秧子在这个时代,从来不是讨喜的存在。
因为很多时候,这意味着,谈易可以享受来自老师赋予的特权。
例如,不用参加学校每天的yan光长跑;
例如,军训的时候她可以坐在树荫下,看着其他人汗流浃背,被训得像一群si狗;
例如,班里那个大哥哥一样关照同学的班长,永远不会让她有机会手提重物。
谈易感激一切,却没有意识到,不公平对待,也催生出嫉妒和不忿等等负面情绪。
如果谈易姿se平平,成绩普通,毫不惹人注意,也许这样的情绪会被消解缓释。
可事实是,谈易是老师口中“品学兼优”的学霸,她小学三跳五,初中一跳三,而后参加中考,要不是被t育分拖了后腿,肯定能以中考登门拜访,希望谈易重新入学,从高一念起,试着融入这个同龄人的集t。
他说,他会帮她。
在那之前,谈易甚至不认识这个陌生的男人。
谈易出事那年,宋延章在带毕业班,听闻此事,他虽觉得可惜,可那会儿无法分心。
所以,等到送走那届学生,宋延章就来找了谈易。
他没有以长篇大论去说服谈易,只给她看了一本相册,是他上一届学生的生活随影集。
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,都被这个细心的老师记录下来。
宋延章给谈易讲每一张照片的来历。
两人三足赛前训练,nv孩子们摔成一团;期末考试前,一脸虔诚地给学校的孔子塑像上贡;天宁高中食堂,男孩们排队抢限量小j腿……
他说,你可以考虑考虑,要不要试试看加入我的下一本相册。
现在再回忆起来,谈易不知道如果那时候自己的答案是“不要”,未来又会何去何从。
但一定不会b现在更好。
……
台灯前,谈易给岳龙雨做的总结已经写到最后。
整整两页纸。
谈易翻过第一张a4纸,ch0u出一支铅笔,在反面空白处作画。
时针从11,转到2。
期间,连台灯下趴着的橘子也变换了数个姿势。
谈易终于搁下笔。
画中背景是星光教育楼下的那条小吃街,形形sese的摊贩、神态各异的行人,在她的笔下活灵活现。
重点是铁板烧摊前的岳龙雨,他目光灼灼,好像在直视每一个观画人——谈易画的是以自己的视角看见的他。
岳龙雨手里握着三串铁板里脊,递到谈易跟前,他眼里带笑,并不温柔,只是少年轻狂。但他身板笔直,不带半点痞颓之气。
眼角眉梢,藏着凛然义气。
岳龙雨,你有好好看过你自己吗?
不做掩饰的,不被蒙蔽的,不介意表露善意的那个少年。
如果你好好看过,还忍心让他如此浑浑噩噩下去吗?
谈易重新将两张纸交叠,如果不翻开来——根本不会发现,两页纸之间,还有这么一幅画。
jg疲力竭地入睡前,谈易想,也许岳龙雨收到这个,看也不看就会丢进垃圾桶。
但也无妨,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。
高考如期而至。
按照口耳相传的说法,高考设置在6月7日、8日,“678”是全一个谐音“录取吧”。
这一年的高考,赶上了端午节。
雨从6号晚间开始下,大有缠绵之势,“端午雨”是旧时民间占验习俗,谓之不吉。
谈易总算闲了下来,在家陪裴睦听雨、包粽子。
枣泥馅、鲜r0u馅和鸭蛋h馅,分别用红、白、h三种不同颜se的棉线紧紧缠绕。谈易手巧,擅长包锥形粽子,三张粽叶裹出一个粽子,棉线扎得紧,把底部勒出三个小犄角。
这样的粽子煮出来不散,馅香全都裹在软糯的米粒里。
裴睦心不在焉,时不时往外看,说:“这鬼天,今年考生要遭罪了。”
谈易回忆道:“我高考那年也下了雨。”
裴睦说:“是啊,你在二中考的。那地方偏得要si,后面有矿山,门口来来去去好多拉矿的车,路上尽是泥巴。你爸送你回来跟我讲,要有路子能ga0点胶鞋到学校门口卖,二十块钱一双,保证赚大发了。”
谈易笑,思绪顺着裴睦的话飘走。
李晚照今年就在二中考试,叶晴空被分去了天宁。
不知道岳龙雨的考场被分在哪里,也无从得知他有没有去参加考试。
裴睦还在碎碎念:“小偷都赚。人挤人的,小偷混在家长堆里,偷了包往附近工地一窜,逮都逮不到。”
“妈。”谈易没在意裴睦的话,突然问,“有案底的话,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当警察了。”
裴睦想都不想:“那肯定啊。”
“如果改过自新了……也没可能吗?”
裴睦说:“政审过不了啊。再说,他自己都有案底,凭什么去抓别人?我要是坏人,我就不服气。”
谈易说:“也许……正因为他有过这种经历,所以更明白怎么劝导犯了错的人改正。”
裴睦反驳:“话不是这么讲的。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更明白,就说外人,怎么可能相信呢?我打b方,你要卖生发散,结果你自己根本就是个秃顶,谁信你?”
谈易汗颜,突然顺着她的话头杠了一句:“霸王的创始人就……就头发很少啊。可是人家是遗传x脱发,事出有因,不代表他的产品不好。”
裴睦一愣,思路清晰地驳回:“那我问你,为什么大家都只看到那个头发少的人?他们公司发量正常的人更多吧,有人关心吗?”
“因为很特殊,有反差……”
“对啊,这种反差,出现在商业公司里面,也许处理好了,还能拉来点噱头。要放到公职单位,可能就是个定时炸弹。对谁都不好。”裴睦顿了顿,又说,“而且每年公考的人那么多,凭什么非要留一个有案底的?是把他招进来,就能保证罪犯都不敢犯事了还是怎么地?”
谈易无从辩解,从理x的角度思考,也许本来也不该有此一问。可是在妈妈跟前,理智这种东西,总是会服从于情感。
裴睦见谈易哑口,得胜一笑,又见缝cha针地说:“当时让你学个法律什么的,不b你那专业好。”
母亲对谈易选的专业很有意见,前几年,回回放假,都要旁敲侧击让她转专业。
谈易不生气,半讨好半撒娇:“学法的话,背书太痛苦了。”
裴睦没好气,说:“b起你们那专业,泥里来,土里去,天天上山下乡……坐在家里背背书哪苦了?”
谈易笑嘻嘻地说:“我喜欢嘛……”
这丫头脾气越好,裴睦就越不忍心责怪。只能摇摇头,说:“念什么都是虚的,没病没灾才最重要。”
谈易笑意渐淡,温顺地点头:“嗯。”
裴睦一阵心酸。
谈易小时候天天闷在家。到了大学好不容易有机会,兴高采烈地报了个经常能外出考察调研的专业,还兴致b0b0地说要选园林规划方向深造,这样她学的绘画能最大程度派上用场。
可惜,她身t根本跟不上,大四那年跟着导师去野外林地调研的时候,生了一场大病,差点……
裴睦把手里的粽叶往篮子里一丢,发小脾气:“累si了。不包了,等你爸回来包。这老头,nv儿在家还出去打麻将。”
谈易失笑,从篮子里拣出粽叶,默默包完后,洗了手去拿手机,才发现有微信进来。
是李晚照发的消息。谈易抬眼看了看时间——今天的考试已经结束了。
李晚照:老师你在吗?
谈易本来想问“有什么事吗”,可想到这孩子的x子,估计只会回答没事。于是删除重发。
谈易:嗯,刚刚在包粽子。你考完啦?
李晚照:对,我刚出考场,今天人太多了。
她不是叶晴空,不像会主动找谈易聊天,谈易猜测李晚照还有事想说。
谈易:带伞了吧?今天的雨挺大的,路上小心点。
李晚照:我带了,正在路边等着打车呢。不过估计要等好一会了……
谈易还在思索措辞,李晚照又发了消息来。
李晚照:爸爸有重要的会,出差去苏州不在家。妈妈去接妹妹了。
短短两句话,谈易却看了好一会儿,而后,低头慢慢打字。
谈易:明天我挺闲的,去找你吃午饭怎么样?
李晚照:真的吗!我请你吃牛排吧谈易姐,二中附近有一家西餐店,我同学都说很好吃。
谈易:好啊,那我有口福了。
和李晚照聊完,谈易看见裴nv士笑眯眯地抱着手机朝自己小碎步走过来,一扫方才的不愉快。
谈易好笑地问:“什么事这么高兴?”
裴睦说:“我之前跟你说的陆阿姨给我发消息啦,说明天下午小孙监考结束以后就空下来了,约你明天下午六点,去二中附近那个‘映刻’西餐厅吃个饭。”
谈易消化了一会儿这个小孙是谁之后,迟疑地问:“确定是,二中附近的西餐厅?”
裴睦:“对啊,小孙是二中物理老师,我跟你说过吧。那家店离他单位近,而且我刚刚查了一下,蛮高档的……虽然我们也不是指望别人有钱什么,但是你一空下来,他马上就来约你,而且选了这种地方见面,说明人家很重视。”
之前确实是自己说,等到高考结束以后才有时间见面的。
只是没想到,对方居然这么踩着点约她,实在是……有点重视。
谈易答应下来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。
夜间雷声大作,谈易睡得不太好,半夜被偏头痛搅醒,爬起来吃了两片布洛芬,重新躺回床上。迷迷糊糊地,做了很多梦,却又不甚分明,早上一睁眼,全都给忘了。
第二天的早餐是红豆粥,谈易吃完之后,去厨房找食品袋,0了两个煮熟的粽子带着。
午餐就吃这个吧……两顿都在西餐厅,她怕自己的肠胃会反抗。
裴睦见谈易一早出门,纳罕道:“你去哪?该不是想临阵脱逃吧,人我都答应了,你看不上没关系,爽约可不好。”
谈易:“我去见个学生。妈,你放心好了,六点,我肯定准时到。”
她穿着最简单的白se长袖t恤和黑se长k,长发束在脑后,背了个小号挎包,撑伞出门了。
裴睦站门口yu言又止,等到门关上以后,才嘀咕:“也不收拾得好看点。”
餐桌边看报纸的谈昊不乐意了,说:“我nv儿怎么都好看。”
裴睦抬眼瞪他,又念叨:“这小伙子,你不知道……是真不错。我见过的呀,人温顺有礼貌,待人接物都有条有理的,我们丫头跟他在一起,保准不会吃亏。”
谈昊从老花镜上方看裴睦,说:“你喜欢没用,要nv儿喜欢才算数。”
“这我哪能不晓得呀!”裴睦说,“但你看她上一个自己选的那个小畜生崽子,什么东西?唉,谈易哪都好,就是x格太软,逆来顺受,那哪行!我看她脾气就是随你了,瓤得很!”
谈昊:“你担心就担心,怎么又怪我了呢?”又推了推眼镜,重新看向报纸,说,“我不觉得我nv儿逆来顺受。她跟我一样,聪明着呢。”
真是j同鸭讲,裴睦气得跑房里去了。
“谈昊,把地拖了!”
“知道咯……”
高考期间,各考点外都增派了交警进行交通管制,进行疏导分流。全市道路两旁,隔一段路就能看见“高考期间,禁鸣降噪”的护考牌。
谈易打车到了二中门口,一下车,交警就急吼吼地让司机快点开走,别挡着道。
谈易撑着伞,在距离二中校门足有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了。前面全是人,打着伞又格外占地方,根本难以行进。
交警维持秩序,建议家长们去马路对面等,可没什么人听他的——都恨不得第一个接到自家孩子,谁愿意这时候挪到别的地方去。
谈易回头,一打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“映刻”西餐厅,餐厅挺有规模,占了三层,门前有一片用木板垫高了的庭院,摆着铁艺桌椅,用来招待客人喝下午茶。
虽然天气不好,餐厅外冷清寥落,但那儿地势较高,b起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什么也看不见,对面视野好很多。
谈易过了马路,撑着伞站在餐厅门口,眺望二中校门。
殊不知,此时“映刻”的二楼,落地窗边卡座上正坐着两个人。谈易撑伞过马路的样子,全然落在其中一人眼中。
“岳龙雨,我今天约你来,是觉得有些话还是该当面说清楚。”
一个清脆的nv声传来。卡座一侧,坐着个洋娃娃似的姑娘,她妆容jg致,一头香槟金的长发烫着流行的玉米须卷发。正托着下巴,满眼真挚地望着对面的少年。
她完全没有意识到,现在正在高考,而眼前的少年本应坐在考场里。不过也难怪,谁会想到,刚从少管所放出来两个月的人,会参加高考呢。
岳龙雨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望着谈易的小花伞,他嘴角破裂有伤,搭在桌上的拳头上也有破皮的痕迹。眉头蹙着,看起来很不耐烦。
“还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秦雪微微微嘟嘴,西柚红的唇釉亮晶晶的,话是拒绝,却像诱惑,她说:“你呀,别再给我打sao扰电话了。”
岳龙雨听见什么笑话似的,扬眉看她:“你觉得我很闲吗?”
“不是你?”秦雪微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,“从我回小马以后,每天都能接到电话,拉黑了就换号打,烦si了。”
“所以一定是我打的?”
秦雪微无辜地眨眨眼,长睫毛卷卷翘翘,大眼睛忽闪忽闪,说:“前天我发消息约你今天出来,之后就没人再给我打电话了——时间卡得这么准,还能有谁?”
岳龙雨动作一顿,不知想到了什么,突然一扯嘴角笑了下。
“那还真是因为我……”
秦雪微清楚他这个表示愤怒的危险表情,她坐直了身子,嗔他:“你别这样,我害怕。”
岳龙雨脸se一沉,接着说:“但我打的不是电话……是曹孟飞的人。”
这个久违的名字,让秦雪微周身一颤,她双目圆睁,望着岳龙雨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呢?”
……
交卷时间到。
2019年高考的数学考试结束,对于李晚照而言,最艰难的一门已经过去了,下午的英语,她并不担心。
李晚照数学试卷做得很顺手——起码,谈易交代的那些考点,几乎全都靠上了。
李晚照彻底卸下重担,她心情倍好。尤其是想起昨晚叶晴空得知谈易要来接自己,很是吃醋的样子,李晚照竟然觉得有些暗爽。
姐妹俩同处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,再亲密也难免相互b较。妈妈疼叶晴空,爸爸更偏ai自己,李晚照知道妹妹的好胜心,知道她也想把爸爸那份偏ai也夺回去。
这种“抢夺”没有恶意,只是一种不自主地占有yu作祟,所以李晚照始终装作木讷,并没有对妹妹发难过。
可其实nv孩子,但凡心思细一点,谁都清楚彼此心里那点小九九和较真。
正如今天,李晚照特地穿了件适合去吃西餐的漂亮连衣裙,背着爸爸给自己买的香奈儿小挎包,喷了香水出门。
她知道妹妹表面上没说什么,心里却很吃味。因为是她得到了两人共同喜欢的老师的额外青睐,算是她的一个小小胜利。
她还会有更大的胜利——只要她能顺利考取中央美院,她也会成为妈妈的骄傲。
李晚照打着颜se粉neng的雨伞,带着一种隐秘的喜悦,随着考生们走出校门。
谈易一下就看见了人群中格外扎眼的李晚照。艺术生往往b同龄学生更早学会了打扮自己,李晚照个子高挑,眉目明丽,更是惹眼。
谈易仗着地形和视力优势,目光始终锁定在李晚照身上,所以,也将一边东张西望假装找人,一边靠近李晚照的男人的小动作摄入眼底。
男人动作极快,装作被人挤到,往李晚照身上狠狠一撞,左手抬高作防备之势,右手隐在下面,把李晚照肩头的名牌包一下拽到手里。
紧跟着,随着挤挤攘攘的人流,几个扭身,就遁离李晚照数米远了。
而此时,李晚照只觉得肩膀被撞疼了,还毫不知情地踮脚四下寻找着谈易的身影。
直到她从人群里完全走出来,也没看见谈易。李晚照茫然地望向马路对面,西餐厅门口也空空荡荡——根本没人。
等到李晚照低头,想翻包找手机给谈易发消息问问情况的时候,才惊觉自己的包没了!
她的心狠狠一坠,脑子一片空白。
证件!准考证在包里!
……
“所以……sao扰电话,是他打的?”西餐厅二楼,秦雪微眼角通红,咬着嘴唇盯着岳龙雨,“为什么,为什么他还不放过我?”
她快哭了,这不是装的,是真的害怕。岳龙雨看见秦雪微鼻尖发红,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。
秦雪微求助地望着他:“那我该怎么办?岳龙雨,我该怎么办呐?”
如果是两年前,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。事实上,那个时候,他也确实帮了。
但现在,岳龙雨却只觉得可笑。
“秦雪微,你是不是只能想到你自己。”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,“只能想到,曹孟飞又来找你了。我出来以后,去上海看你,你也只能想到,我去找你,是不是别有用心。”
秦雪微哭了起来,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。路过的服务生都忍不住关切地看着这个小美人——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吗?哭得这么伤心,这男的真不知好歹。
“不是的,你听我解释……岳龙雨,你不可以那么想我。”秦雪微委屈极了,ch0u噎起来,“你根本不知道,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。”
她哭得他心烦,岳龙雨偏头望向窗外。
意外的,他看见视线中的一点,快速地移动了起来。
岳龙雨定睛看过去,发现谈易不知何故,突然扔了伞,以一种他无法相信能和谈易匹配的速度,往马路对面飞奔而去。
岳龙雨忍不住看向对面,只见一个拖着香奈儿挎包的矮个男人,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。
男人只跑了十多米,就被预判速度后跑直线的谈易拦截。
岳龙雨扬眉,俯视一切的他,几乎要给谈易鼓掌了——原来,数学学得好,真的能用于实践。
可很快,岳龙雨的脸se就沉了下去。
……
谈易脑子是好用,也确实拦住了人,但t力跟不上,根本不是对手。对方用力一推,谈易就差点当场交待了,那人趁机往学校围墙根下停靠的电瓶车狂奔而去。
谈易好不容易站直,狂风夹着雨,刮得她一头长发胡乱纷飞,她喊得快破音了——
“把包放下!”
倒也没指望那人真会听话,但声音越大,越能引起路人注意,谈易一边追着男人跑,一边大声求助在旁维持秩序的交警。
“帮帮忙,抓小偷!包里,包里有孩子的证件!”
男人跨上电瓶车,手忙脚乱发动的时候,谈易跑到跟前来,双手sisi抓住挎包带子。
“妈的松手!”
男人低声咒骂,眼看远处交警已经注意到他们,顾不上和谈易纠缠,直接一脚踩下去,骑了车就跑。
谈易本想争取时间等到警察赶来,没料到他当真急疯了,就这么拖着她甩出了两米远。
谈易浑身散了架似的疼,再也爬不起来,眼睁睁看着那人骑着电瓶车溜远了。
这时候,后知后觉赶来的考生家长,才围上前来,你搭一把手我扶一下的,把谈易搀了起来。
原本等在学校门口等着的本地新闻台记者更是眼前一亮,扛着设备就冲了过来,要采访谈易。
谈易沮丧又狼狈,对记者摆了摆手,抹开挡在眼前的sh头发,强撑着四下寻找李晚照的身影。
那孩子,恐怕急坏了。
“乖乖,那是谁?”
“卧槽,厉害了。”
突然,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。
紧接着,呼声连连,谈易顺着周围家长孩子们的声音往那小偷逃窜的方向看去。
男人已经逃出五十米开外,只待一拐弯,进入通往工地的小路。以此时的路况,交警就算找到摩托车,也追不上他。
他正得意,余光却瞥见有什么一晃而过,等他意识到闪至近前的是一道人影,已经晚了。
岳龙雨在疾跑的同时起跳,整个人腾空跃起,一条有力的长腿狠狠扫向车头,只听“歘啦”一声,车头反光镜应声而碎。
这是一个常用于跆拳道击破表演的腾空侧踢。
电瓶车受此重击,顿失平衡,左右摇晃。
岳龙雨落地瞬间再次提腿踢向车上的男人,不等男人发出惨嚎声,便利落地以左脚蹬地起跳,迅速扭腰转胯,随身t向右偏转,双腿在空中交替,又一击横踢,直接把男人从车上撂倒在地!
男人吃了一整套shuangfe1踢,倒在地上直呼痛。
岳龙雨上前两步,一把夺过李晚照的包,另一只手揪起男人的衣领,拎j仔一样把他提溜回了交警跟前。
如此动静,李晚照已经小跑了过来,当她看见岳龙雨提着自己的包,走向谈易的时候,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地里。
没有言语能形容她此时内心的震撼,李晚照怔怔地看着岳龙雨,他发根尽sh,t恤紧紧贴着他jg瘦的x膛,眉宇之间,张狂之气更胜从前。
好像一场梦,梦里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男孩,一脚踏进了有她的现实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