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 旅人(1/2)

翌日,旅人清醒的消息便传遍摩德韩恩。毕竟是个小镇,小家小户的消息,也能在半日内传得彻底,更遑论此等大事。约莫清晨时分,留守教苑的欧文先生被一阵大叫惊醒,随即冲至旅人床边,看见他满脸惊惧地瑟缩,一手抓着床沿,一手不断胡乱挥舞,嚷着模糊不清的字句。

欧文先生缓慢地对他说话,清楚地告诉男子,他倒卧街头时,被居民救了一命,并指指床头柜上的药膏、纱布等,试图传达善意。旅人不再叫喊挣扎,渐渐晓得自己曾到鬼门关走一遭,正是眼前的人拉了他一把。他疑惑地说话,欧文先生却露出同样困惑而有礼的笑容。

原来是语言问题。

「这里是哪里?」他转换语言。

「此处为摩德韩恩,是个小镇,您可能未曾听闻。」感谢索尔斯之星。欧文先生总算松了一口气,「您身t如何?还有哪里疼吗?」

男子摇摇头。他苏醒不久便审视全身,伤口都被敷了药,撕裂伤也被缝合。「但是……」语音未落,腹部就传出响亮的哀号,男子双颊涨红。

欧文先生亲切地微笑,表示去热点食物马上端来。男人向他道谢,目送他离开医护室。

男子望向窗外,索尔斯已高挂当空,准备大放光芒,像昨日以前的日子,都将如今日美好,一如往常。

但是他悲恸地想起奥斯卡,泪水沿颊滑下。

所谓从前,已不复存在。

瑟尔区听说旅人苏醒,吃完早点便说要去教苑一趟,背起包包就想出门,薇拉却跩着他的衣角,恳求带她同行。

「哥哥,带我去好不好……」薇拉童声童语地请求,睁着水汪汪的眼睛,瑟尔区只得牵着她向父母挥手道别,一同奔向教苑。

一进到医护室,便见伊安nv士、欧文先生、罗b0兹先生等人已站在床侧,貌似正与病床上的男子对话着。他意识到那位就是旅人。与昨日差异极大,旅人经过梳洗,面容与四肢乾净许多,换上一身轻薄单衣,但宽松的衣裳无法隐藏底下瘦弱的躯g。众人瞧见小小的瑟尔区和薇拉,纷纷让出空间,欢迎他们进入这谈话的圈圈。

男子拿着水杯,细得彷佛一握就断的颈子慢慢扭转,憔悴双眼直gg盯着他。

「是你吗?救了我的小弟弟。」

瑟尔区迟疑了会儿,不晓得该不该承受这样的感激,最终仍点点头。薇拉抓着他的手,好奇地将男子从头到脚看个仔细。

「非常谢谢你。」对方轻轻弯腰表示感激,瑟尔区急忙挥手道:「不,这没什麽,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。」

男子对他微笑,唇角弧度小得如同摆出笑容也吃力无b。他再度看向大人们,继续未完的话题。伊安nv士将两个小孩拉到身旁,安抚似地笑笑,望着男子时神情却变得严肃而不安。

与昨日倒卧路中的模样相b,病床上的他显得jg神许多,眉宇间却有愁云惨雾笼罩。他轻启双唇,声音沙哑似数天未曾饮水。

「我的名字是艾伯,再次感谢各位的救助,我才能自si亡边缘折返。我刚才突然想起,或许这正是机缘。我逃到摩德韩恩,被善良的居民救起;也可能是命运的安排,使我来到此处,发出警告──是时候离开这里了。」

瑟尔区愣住了。他在说什麽?

「也许各位感到诧异,眼前的人正说着天方夜谭。要抛弃家园?」艾伯咳了咳,缓慢地喝下一口水,「但切记,该放手就千万别眷恋……否则,只会与家乡一同逝去。」

医护室里,空气像凝结成一团果冻,令人难以呼x1,奇怪的氛围沉沉地压上肩头,每个人都觉得背脊有gu凉意。

「这话怎麽说?」罗b0兹先生颤抖着发问。他布满皱纹的双手交叠於拐杖上,不断搓r0u指尖。

艾伯又喝了水,深深吐了口气。

「我来自小镇东北方的村落。规模不太大,但位於入山口,而山的另一侧是个商贸频繁的城市,大概在这儿的西北方吧。时常有想翻山越岭的旅人们,进山前会先向我们购买食粮、登山器具、保暖衣物等,村落因此渐渐兴盛起来。也没寝过要因此合并其他小镇、村庄之类,只是为了过活,村子不近海,除了农耕也只有这点小钱可赚。我们一直很安分地过着小日子。」

「直到村子里,出现奇怪的白袍人。」

「白袍人从不进商店,不在旅馆歇下,也未曾询问进山的相关事项,从头到脚毫无一丝旅人的气息。最初只有一个,渐渐增至两、三位,穿着长摆及踝的袍子,竖起高高的衣领,双手隐藏在宽大袖口之下,总是走在路的最两侧。那绝对不是为了表现有礼而靠墙走路──他们的速度刻意加快,脚步声细如针落,他们接近我时,我总是被那样的无声无息吓得惊跳。」

「没有人知道,白袍人为何而来,又为何总在傍晚时分悄悄离去;更无从得知,他们每日在村落里奔走,究竟想找些什麽。日复一日,我为家计看店时,隔着橱窗,望着他们走来走去,或结伴或独行,拖着一身奇异长袍,眼神扫视每个路旁的商店、住家──那是种充满审视、评判、危险的眼神。说起来,或许那时一感受到这些,就该收拾行囊远走才是……」

艾伯艰难地咬紧下唇。sh润了乾涩的喉咙後,他继续说:「差不多七天,白袍人就消失了。我们一度认为,这群人不过是先来探勘此处是否装备齐全,足以购买,并想在村里找个最安全舒适的馆子落脚……真有趣,我们怎会如此天马行空地编造理由?再怎麽都不可能探勘这麽久。」他冷笑。「但隔没几天,白袍人又出现了。这次不再行迹可疑地四处奔走,而是五人五马来到村落中央,其中一人衣衫特别讲究,看着像是领头人。领头人身旁的白袍人自宽袖中取出纸卷,开始大声朗诵……」

村民们全聚在一块儿,望着这几名眼神犀利,显然毫无善意的白袍人,低声交头接耳。

「肃静!允愿者千里迢迢,特此宣告重要事件,全t肃静!」领头人看来就是允愿者身旁另一位白袍人大声喝斥,顿时一片si寂。

白袍人打开纸卷,清清嗓子,念出上头的字句:「吾等乃达里教教徒,为追求许愿之力──星愿,而存在於此。尊崇教义,刻苦耐劳,无私奉献,乃信教之本。吾等特许山脚下的村落一同领略星愿的力量,自此往後,全t共心,分享资源,跟随教旨!」

众人sao动不已。这夥人显然是来传教,但「全t共心,分享资源,跟随教旨」又是怎麽回事?不就是个包裹着「信教」美名的掠夺行动?

艾伯也在人群里,他疑惑地想,传教不就只是个传达宗教理念的行为……眼前这是什麽?侵占?强制信教?再次回想方才白袍人读出的字字句句,无一不宣扬达里教,并试图要求村民们一同信奉……宗教信仰,可以被命令吗?他脑中混成一团。

「这话得解释清楚!」人群中有个洪亮的声音不满地说,引起更大的sao动。

「什麽叫尊崇教义?我们没有义务信仰达里教!」

「你们有何权力指使大家信仰什麽?」

「传教应该是这种态度吗?」

村民们愈来愈激昂,声调愈加高亢,个个怒得大声叫嚷。允愿者一发不语地坐在马上,面无表情。白袍人又大斥一声,吓得群众再度噤声。

「吾等乃尊崇古老神识、追求神圣力量星愿的达里教,岂容你们这些下等子民随便批评!想必你们一定不了解星愿的伟大,无妨,心x宽大的允愿者将带领你们,只要跟着走就是!」

「谁信这一套……离开村庄!」终於有居民爆发,向着他们破口大喊。

白袍人依然在马背上坐得挺直,但目光倏然冰寒如刃,双眼不客气地扫视全村村民,缓缓收起纸卷。允愿者仍无动於衷,彷佛只是个摆饰,抗议声丝毫不曾入耳。一行白袍人与民众对峙着,激情愤慨的眼神与沉默冰冷的视线在空中交战。而从头到尾还未出声的允愿者,声调极为低缓地开口了。

「显然无法再交谈下去了,既然如此……三天。」

白袍人们显然吓了一跳,连忙低声再三询问。允愿者毫不犹豫地摇头,似乎拒绝他们的提议。

允愿者再度冷冷地说:「达里教的阵营与军队,已经在村庄前五百公尺外守候。三天内到营区投诚者,达里教必将给予保护;简报,将之丢置最远的角落,拿起下一个物品检视。

「怎麽能如此轻易被夺去家园!我们该起身反抗!」有人在村庄中央大喊着。

「但敌人带着一支军队,我们何以抵制?」

「无妨。」另一个居民响应,「反正出了村庄,也不见得能在其他地方存活,村庄是我唯一的容身处……我愿意为了家园而战。」

热血的气氛蔓延,纷纷有人附和,挺身站出──愿意提供武器、给予防御;补充食粮,提振士气;即使没资源可供给,也表明愿捐出血r0u之躯一战。

艾伯、奥斯卡、父亲都到场聆听,三人的内心都为之动摇。但行李已备好,母亲也在家中提心吊胆着。他们从没想过打包行囊、向大家道别、做好心理准备得花这麽多时间,也许是被压抑的不舍在作祟。

明日,达里教将入侵村落,而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家园消逝。

「果然无法抛下这里。」

父亲沉重地道出昨晚反覆思考的结果。

兄弟俩和母亲不断劝他打消这念头,但他心意已决。「我土生土长於此,一生都奉献给这块山脚下的土地……与其到外地,在余年成天回想着带有遗憾的今日,不如在此背水一战,我也毫无悔恨!你们走吧,我会祝福你们的。」

期限渐渐b近,家人劝了他好长一段时间,仍然无果,眼看已是中午时分,艾伯和奥斯卡推着哭哭啼啼的母亲踏出家门。奥斯卡深深看了父亲一眼,似是诀别,随即离开长年居住的屋子。

他们上山不久,便听见震耳yu聋的撞击声。

艾伯回头一看,数间房舍如蛋糕被大石轻易地压扁、碎裂,居民一度四处逃窜,後来又渐渐恢复攻击,一个接一个迎战敌军。他们尚未离得太远,仍能看见,在索尔斯的照耀下,敌军煞是刺眼的白袍,当受伤的部位擦过袍子,便留下怵目惊心的鲜红。三人怔怔看着村庄一处接一处被毁坏,村民们仍然不要命似地扑上攻击。母亲终於按捺不住,痛哭失声,跪倒在地,双腿发软,全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
战火正肆nve着我们的家啊。

曾经的过去,可能的未来,都将随着一b0b0攻势消散……

「等等,那里!」奥斯卡忽然大喊,手指着村落内,「父亲在那!」

於是,他们都看见了。

父亲与白袍士兵奋力对战,而他明显居於下风,但仍顽si抵抗。他抓住士兵的长枪,狠狠刺伤对方手臂,又在腹部补了一拳。白袍士兵似乎痛得弯腰,而父亲正要补下最後一击──

母亲的尖叫充塞艾伯的耳腔,尖锐得像要撕裂耳膜,痛彻心扉。

白袍士兵佯装重痛,趁父亲正使劲砸下最後一拳,ch0u出小刀,一刀刺进他的左x。

奥斯卡怒不可遏地大吼,甩下沉甸甸的包袱,怒喊着冲进村庄。

「奥斯卡,不要!」艾伯顾及全身瘫软的母亲,只能眼睁睁望着兄长奔入战况惨烈的村子,看见他冲入战场,揪住杀人凶手的前襟,狠劲将之甩入残屋碎片里,两人开始扭打。

这时,艾伯看见远方燃起不祥的火光,巨大炙热的火球,被放在投石机上等待破坏。

他顿时有了某种令人恐惧的预感。

投石机开始运转……发s。

艾伯什麽都做不到,他无法丢下母亲,前去帮助奥斯卡;距离太远,就连将声音传达给他最敬ai的兄长,都做不成。他完全无法告诉他,天上有颗熊熊燃烧的火球,直直朝扭打的两人坠落。

还来不及,说出他的思念。

火球正中那堆残屋断瓦,士兵和奥斯卡的身影,消失在愈加猛烈的火势之中……

「後来,我们听见白袍士兵正在近处,似乎发现我们的踪迹。母亲清楚自己是走不成了,她毅然决然地要我自行离开,自己将尽全力拖延士兵的行动。事态紧急,我也无法背走太多行李,只得挑了有水和食物的那袋。但存粮不多,山路险峻,尽管省吃俭用,不出几日便空空如也。几乎是凭着意志力在行走,我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天……於是,恍惚间到了这儿,正好被你们救起。感激不尽。」艾伯缓缓地说完这段故事,再次向大夥儿表达谢意。

一片沉默,有人拍拍他的肩,有人为他添满水杯。瑟尔区静静聆听艾伯的经历,内心无b哀伤,几乎要掉下泪水,低头看看薇拉,她似乎不太了解大人们究竟说了什麽,却也感受到空气里凝重的哀恸,低垂着眼帘。

「噢,艾伯先生,我们对您的家人深表遗憾。」欧文先生将手放在心口,眼神悲伤地望着艾伯。

伊安nv士声调低沉地说:「我也同样。不过,您先前说正好来警告我们,意思就是……」

艾伯沉重地点点头,环视围绕病床的所有人,确认大家都将目光集中於自己後,才如宣布丧讯般,语调低缓地开口。

「达里教明显是为扩张势力而来,我猜测,他们抢去我们的村庄,正是看中那里是交通要地,也许将来,达里教更会进军别的村镇──由这次掠夺行动看来,他们的野心极大。达里教如此积极地扩大领地,我认为,既然我都能来到这里,」他沉痛地说出最後一句话:「摩德韩恩,也将面临同样的下场。」

摩德韩恩全t居民皆信奉皮利福教,无一例外,这儿的生活宗旨就是皮力福教的四大信仰──「不争执、不抢夺、不嫉妒、不怨恨」,居民善良、热心、友好,无须任何人统领,自成一方美好天地,一直以来,毫无任何关於统治、带领的观念,无意识间自治着这个小镇。

虽说经由口耳相传,便能得知镇上大部分事情,却有误传等风险。那麽必要时,该如何确实地传达事项?

教苑的塔顶,有一铜铁大钟,敲响大钟的鼓槌,平日置於教苑办公室,某个牢牢锁上的ch0u屉里,非必要之时绝不拿取。唯有需要集t宣布大事,才由负责保管钥匙的教苑之人,小心翼翼捧出槌子,踩上阶梯,在布着锈纹的钟面上,力道适宜地敲响大钟。

一下……两下……三下……。

摩德韩恩的居民全探出头,好奇地瞧着小镇进头的教苑塔顶,意外着代表宣告大事的三声钟响。除了年度庆典,摩德韩恩已数年未曾响起钟声。

虽然疑惑,但全t居民都准备动身前往教苑。

如同列队的萤火虫,缓缓前进。

镇民们皆持着手掌大的灯球,灯球散发微光,仅仅足以照亮持灯者的脸庞。众人有礼且守秩序地排起长长队伍,有条不紊地进入教苑礼堂。球球光辉接成一条美丽的灯之绳,一如指示,引着更多的光球来到後方。

佛莱肯先生手持灯球,瑟尔区牵着爸爸的手,小心翼翼地行走,深怕不小心踩到小动物;佛莱肯太太搂着薇拉,面se不安地跟随。除了早上聆听过艾伯故事的ㄧ小群人,这是头一遭,没有镇民知道究竟为何而召集。

礼堂本就设计成能容纳所有居民,近几年虽增加一些新住民,仍有足够空间使所有人坐得舒舒服服。

他们选了个靠走道的位置坐下,佛莱肯太太与其他居民叙旧,薇拉不解地东张西望,扯了扯哥哥的袖子,低声问道:「为什麽要来这里?为什麽大家都拿着小灯灯?」

瑟尔区忧心地蹙眉。即使当时妹妹在场,她似乎也无法理解,大夥儿究竟为何难过。他想起早上在医护室,众人得知这消息,旋即作出决定──今晚便将此事,告诸全镇。

「但请都先保密,好吗?」罗b0兹先生面露愁容,不安地不断梳理白发,指尖敲着拐杖手柄。「一旦消息被不当传播,极可能引发大sao动……即使达里教即将到来,我们也得镇静以对。」

在场者无不点头同意,并决定让仍有倦意的艾伯再歇息会儿,鱼贯离开医护室。伊安nv士面容凝重地牵着他们走出教苑,却在大门前停下脚步。

她低下身,张口yu言又止,仍对瑟尔区说:「你很聪明,应该听懂了刚才的对话?」

他微微点头。

聪明的孩子。「那麽,答应我,先别向爸妈透露,好吗?今晚将召集全部镇民,大家仍会清楚一切。但……你能向我保证,保守这秘密一天吗?」

他模糊地明白这是为何,於是又点点头。伊安nv士微笑着抚0他头顶,笑容却带着勉强。

目送男孩远去,她双手交叠x口,用力地呼x1,仰望穹苍。索尔斯离天顶还有段距离,摩德韩恩,却似乎渐渐走向尽头。

待大夥儿都坐定,瑟尔区总算看清礼堂的宽广,也头一回见识全镇镇民集合的壮观与渺小──原来我们,只有这麽丁点多。能将艾伯先生的村庄夺去的教徒们,又该是多少人……

突然一阵sao动後,礼堂变得安静无b。人人看向缓缓飘移至台上的数颗灯球。微光照亮持灯者的面容──正是伊安nv士、罗b0兹先生、欧文先生。早上在医护室听见消息的当然不止这三位,其他几位恐怕正在观众席里,如瑟尔区的心情,充满七上八下的不安。

大家得知後,会是什麽反应呢?他看向父母亲,想寻求认同与安全感,二者却皆与其他居民谈天,他只得握紧薇拉的小手。薇拉愣了愣,抬眸对他一笑,天真烂漫,着实抚慰他的心灵。

教苑之人已成摩德韩恩的发言人,当然也由他们宣布事项较为稳重。他们应当已习惯被镇民所期待着,承受一道道疑惑、好奇、带着些许希望的视线。

然而今天,向来稳重可靠的伊安nv士,却禁不住地颤抖。

年迈的罗b0兹先生依然拄着拐杖,虽无法空出手拍拍她的肩,仍以慈祥坚定的眼神,向她传递温暖。

她深x1一口气。

「各位晚安。许久没像这样,郑重地宣布事情了。在告诉各位始末之前,还请作好心理准备。此事攸关小镇的存亡,及众人的安危。」

霎时惊呼声四起。

她娓娓道出艾伯的经历,并转达他的忠告──「是时候离开了。」

毫不意外,镇民们开始低声讨论,有的激动得站起身,想大喊抗议,又被旁人拉回座位,遏止冲动。他们无法置信,这个外地客方到一日,就要他们抛弃家乡远走,谁信得过这番发言?

有颗光球飘起,持光者开口:「为什麽得接受他的警告?说不定这只是个玩笑。」

瑟尔区却是相信的。

艾伯说话时眼神坚定,就像父亲信誓旦旦允诺自己时的模样,他似乎真的想帮助这个小镇。或许他只是个孩子,但……说不上来,瑟尔区就是相信艾伯。

又是一阵议论,另一个光球浮起。

「接受总b拒绝好吧?免得届时达里教真的攻打过来,我们却毫无防备。」

「又该怎麽防范?对方力量强大,足以灭村,何况是摩德韩恩?」

「就是啊。」

「是不是也该做点武器之类?」

「有效吗?」

「他们愿意谈条件吗?」

「守在这里吧!说不定都是子虚乌有。」

「也有这个可能……」

「我不想当待宰羔羊!」

「如果要逃,该逃往哪里……」

瑟尔区蹙眉,摀起双耳,薇拉不解地看着他。母亲似乎了然於心,垂眸叹气,点了点丈夫的肩,示意要带孩子出去走走。父亲点点头,继续聆听这场愈加激烈的讨论,不,说是争辩更贴切。无法看清三位教苑之人的表情,但想必相当慌张,断断续续听见他们的安抚声。

事到如今,谁又能保持安定呢?

母亲带他们走到山丘上,薇拉一见满山满谷的花,兴奋地冲向前。这座山丘的花开得特美特多,尤其是白羽花,舒展着轻柔的瓣片,在星辉沐浴下,更显娇柔,随风摇曳若欢欣摆舞。

瑟尔区却站在母亲身旁,目光远眺,对美景视若无睹。

「妈妈……」他小声地说,抬头望进母亲的双眼,「我们要离开了,对吗?」

如此机灵得令人疼惜啊。

「他们什麽时候来?我们什麽时候走?我还能跟大家说再见吗?」

童言童语,却句句切中心坎,天真地诉说无人敢开口的恐慌。

「该去哪里?能像现在一样吗?」

无可预测的未来,令人不安,却只得含泪面对,所有将葬身於此的回忆。总是说珍惜着现在的日子,是否有人真正在乎过?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,倏时天翻地覆,不禁旁徨着,还有何处能安身立命?

谁来回答孩子的问题?

母亲摇摇头,轻轻推着他的背。瑟尔区偏头疑惑着,仍前去和妹妹一同玩耍。纯洁的笑容,宛如天使。

她转过身,仰头望向星空。

澄净的夜空,缀满亮粉似的星子,使漆黑衣袍成了耀眼礼服,更像一双双闪烁希望的眼,盈着微小而明灿的光芒,注视这星球上每分每秒的喜怒哀乐,却无从cha手任何变化。

背对孩子们的笑声,面颊滑落一滴透明的不舍。

怀抱一叠图案缤纷的书,瑟尔区跟在父亲身旁,拗执地不让父亲帮忙,非要自己拿给叔叔不可。几番讨价还价,他终究同意让父亲拿走一半,毕竟一双纤细小手无法承受太多。

沿途遇上许多居民,相互微笑打招呼,即便昨晚集会点燃一些不满与担忧,大夥儿仍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平日的和谐,彷佛一切从未发生……

推开玻璃门,铃铛叮叮当当地清脆响起,书香扑鼻,瑟尔区舒服地眯起眼睛。

叔叔从柜台後探出头,眼镜挂在鼻梁上,也许刚才正找寻什麽。他对父子俩露出高兴的笑容,招手示意前去。他张臂抱住瑟尔区,宠溺地抚顺男孩淡金如星辰的发丝。

「瑟尔区,又来借书吗?」

「今天来还书。」小男孩可ai地笑了,「爸爸说借太久了,叔叔会担心书不见。」

「才不会呢,瑟尔区很乖的,对吧?」他别有意味地瞥向佛莱肯先生,接过父子俩怀里的书,亲切地对瑟尔区说:「你今天可以再挑些书,叔叔送你。」

「真的吗?」男孩掩不住兴奋神情,眼巴巴地看着父亲,寻求同意。後者无可奈何地耸耸肩,书店传出一阵愉悦欢呼,小小身影立刻隐没书架间。

两个男人对望,无语而有意的沉默蔓延开,一来一往的眼神,彷佛交流着千言万语。不必问,谁的心头不是绕着昨晚的事儿?

人称书先生的书店主人叹了口气,镜片後透出遗憾的目光。

「你们决定离开?」书先生站在留守派一方。

佛莱肯先生点点头。「顾虑到孩子们的安危,昨晚和内人达成共识……大概这几天就会走。」他歉意地低头,「我们打算向大家道别──今天就是来告诉您的。」

书先生轻轻摇头道:「就没想过再多留会儿?」

「我们怕太晚走,达里教就……」

「也是。」书先生仰头闭眼,缓缓地吐出气息,「人生在世,就得把握每个存活的机会。我们也只是想和充满回忆的地方,多相伴点时光。也许哪天,仍然会离开。走或留,只是活着的方法不同。」

佛莱肯先生低下头,脸上充满了愧疚、遗憾、不舍、悲伤、坦然,还有更多……

「总之,照顾好妻小吧。瑟尔区和薇拉,小小年纪就要离乡背井……希望他们能变得更坚强。」书先生的目光温柔,「我很喜欢瑟尔区。他是个聪明、求知慾旺盛、善良的孩子。替叔叔我保护好他们啊。」

佛莱肯先生莞尔。

「您放在心上,我绝对会的……对於他们的成长,我也很有信心。」

终是好景不长。令人担忧的预想发生得如此之快,摩德韩恩恐怕无人料到--即便是艾伯,也惊讶於达里教的行军速度。

集t宣布後的第二天,学校里还在上课,孩子们聆听着讲者的细细解说,用心笔记每一条计算步骤,努力x1收知识。也许大人们早已转告一切,学校里却无半丝紧张气氛,更没人一脸愁容地诉说苦楚,是无知或佯装?无人想追问。间间教室里一片悠然、和谐,甚至还有些许笑声。

然後他们听见微渺的、富有节奏的哒哒声。

哒哒、哒哒、哒哒。

哒哒、哒哒、哒哒。

哒哒、哒哒、哒哒、哒哒。

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──

那是马蹄声。

镇民们聚集到小广场,奋力伸长脖子,想一窥来者何人。算是痊癒的艾伯,也站在广场边缘观看情势,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当来人近得足以瞧见衣裳颜se,他们就充满恐惧地懂了。

一身白袍、高竖衣领,熟练地驭马,一gu威压从远方传来,彷佛狂袭而来的暴风,即将天翻地覆──那是达里教。摩德韩恩的噩梦。

来了两个人,从惊喜神情看来,似乎只是在探勘地形时偶然发现此处,闪现掠夺者特有的炯炯目光。唇角毫不避讳地g起弧度,一如狮子看见小白兔的兴奋得意,几乎能看见饥饿的唾ye缓缓淌下。

两人对视一眼,仍未下马,较矮的那人昂起头,轻甩缰绳驭马至众人之前,开口:「我们是达里教,很荣幸来到此处。」言讫还微微鞠躬。众人稍稍懈下心防,心想他们似乎不如想像中可怖。

矮者观望四周,还嗅了嗅清新的空气,很是满意,又对镇民们亲切微笑:「听见吾等名号,应该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吧?」

这时,高者cha话,低沉声音令人为之一寒:「你们,即将被纳入达里教的领土。」

果然……艾伯吞了口水。先前的礼节只是客套,一旦掀开底牌,也就是只野心无限壮大的恶兽。只有深不见底的贪婪。他愤怒地握紧双拳。

矮者瞪着高者,像怪他破坏苦苦营造的和善形象。

反正都败露了,便毫无束缚。他整整衣袍,一改有礼态度,话语间不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。

「即刻起,此处将归属於达里教的管辖范围,你们将遵循教规,共同追寻星愿!明白了吗?」

怎麽会……

「吵什麽!能接受达里教的教旨指引,是莫大荣幸!看这小镇地处偏僻,一定不曾听闻吾教的神圣之举,有幸接触,是上辈子积的福!」

高者愤怒摆手,遏止噪音及议论,试图消弭所有反抗的可能。

「突然闯进摩德韩恩,说什麽纳入领土的,哪可能是好宗教?」有人冷冷发言。

耳尖的矮者听见这番低语,下马至此人前,与之对视三秒,迅雷不及掩耳地ch0u出腰间长鞭,狠狠ch0u打此人背部。

镇民们吓得尖叫,有孩子甚至嚎啕大哭,大人手忙脚乱地摀住孩子们的双眼、双耳。实在打得太狠毒,衣衫裂出长长口子,鲜血缓缓渗出,染红裂口,宛如盛绽的血之花,目不忍睹。

谁能忍受这番莫名苦楚?旁人焦急地拉开挨打之人,安抚着哀号的镇民,恐惧地远离达里教教徒──这就是他们的作风?不听令者,即斩?再也没人怀疑艾伯的故事,亲身经历一切,才深刻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冰冷。

「看见了吗?这就是反抗的下场。」他冷冷收起鞭子,扫视瑟缩发抖的居民们,「从今而後,你们得无怨无悔地跟随达里教,别妄想逃走。再有诸如此举……」他上马转身,斜睨众人,「下场可不只如此。」

「等等!为什麽不给期限离开?为什麽非要我们留下不可?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。

高者兴味地挑眉。

「深居山林间的小镇,又不知达里教教名……你们如何得知,吾等洗礼其它村镇的方法?」

彷佛说了不该说的话,也不想供出为报救命之恩提供消息的艾伯,没人敢回答,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地面瞧,好像路面发生什麽有趣的事。

「看来,有叛逃者啊。」对方嗤笑,「也好!叛逃者啊,听清楚了,或许以前曾给予离开的时间,但我们从未让任何人真正离去!当然,si人除外……你呢,是个例外。但别担心。看吧!你仍在达里教的统筹范围内!」他高兴地挥舞双手,在镇民们看来,却像恶魔狂舞。

今後要活在恶魔的掌控下吗……

佛莱肯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晚饭,尽管母亲煮了大家最ai的什锦烩饭,却没人露出笑容。瑟尔区觉得,今天的灯光特别刺眼,从窗口望见的星空也万分黯淡,菜香飘入鼻腔,也正咀嚼着香甜佳肴,x口却不断翻覆搅动,毫无心思称赞母亲的手艺。

那两名达里教教徒自称是微愿者。没人熟悉达里教的分阶制,无从判别二人的阶位高低,只得各自乖乖回家,街道空无一人。沉重的空气笼罩摩德韩恩,它缓慢流过每个角落,所经之处只剩恐惧的si寂,与被噤声的尖叫。微愿者之一离开小镇,说是去通报允愿者。剩下的那名闪着锐利眼神,驾马游走道路间,即使一身醒目白袍,却宛如幽影忽然隐现。

佛莱肯夫妇深知此处不宜久留,没时间向大家一一道别了。

「今晚。」夫妻俩紧张地搂着孩子们,在他们耳边低声道:「我们今晚就离开。听我们的话行动,好吗?能不能完全听我们的话?」

瑟尔区和薇拉轻轻点头,感觉心脏咚咚跳着,像要蹦出x口般难受。

行李已收拾完毕,堆放屋角,为免微愿者巡视时发现,以木板挡着。

就像每个昨日,夜空里闪烁着数以千计的星子,平静得彷佛今日也未曾改变。

他们的人生,却掀起巨大波澜,卷走所有平静和乐。

已经决定逃往西北方。艾伯曾说,那儿有个商贸繁荣的海港之城,或许到了那,就能重新开始,抚平伤痛也建构新生活;或搭船远走,到一个达里教魔爪无可及之处,另一个纯朴小镇,就像摩德韩恩,继续现在的日子……

不过,再多的遐想,终归得逃出摩德韩恩再说。

确认微愿者远离屋子後,一家人静悄悄地从後门出走。山丘上满是小草,他们得轻轻落脚,尽量减少所有声响。头一次,沐浴星光下,瑟尔区却未感平静舒畅而满怀担忧,喘息着紧紧跟随父母,并空出单手牵牢小妹。

他望着墨蓝se的夜空,多渴望生出一对翅膀,带上家人远走高飞,再也不必受达里教荼毒,在某颗星星上快乐地生活──他也明白,这终究是个妄想,当务之急是赶紧逃出摩德韩恩。

却仍不禁想着,能去其他星球该有多好。

瑟尔区只知道,宇宙里还有另外三个星球住着人类,该如何到达,又是否有更多可生存的星球、星系,便一无所知。

──现在这都不重要!他敲敲自己的小脑袋,目光紧随父母。

就快到达小镇边境,已经可见那座山丘。只要翻越它,就算成功了大半……

计画果然不如预想顺利。

不知何时,小镇边界已派驻两名士兵,正将棍bang当成拐杖,支着上身聊天。原想偷偷溜走,但在一览无遗的山坡上,怎能逃过利眼扫视?

他们从左侧冲来,佛莱肯一家子匆匆忙忙地逃上山坡。四个背负大行囊的小小镇民,终究被持长棍威吓的达里教士兵追上,扭打成一团。

「你们先走!」父亲挡住两名士兵,对他们大吼。但其中一个绕过他,冲向母亲与两个孩子。

母亲推了他们一把,ch0u出藏在身上的小刀,狠狠刺了士兵一刀。「躲起来!」瑟尔区紧抓薇拉,连滚带跑地冲下山丘,及时离开士兵的视线,藏身於坡底草丛与大树後,树荫使他们隐身叶片间,不凑近绝对无法查觉。

他将薇拉护在身後,偷偷从叶隙观看战况。父亲所战的士兵身型纤细,似乎也力气微弱,渐渐不敌身材魁梧的父亲,接着被一拳打晕倒地。父亲跑到母亲身旁,救出身陷苦战的她,抢走士兵的重棍,往对方腹部重重一送。士兵立刻倒卧在地,不断sheny1n,痛苦按着腹部中央,似乎快吐了。

佛莱肯夫妇快速拿回行囊,冲下山坡,满面倦容,额际闪着水珠,分不清是疲累的汗水或恐惧的冷汗,急切呼喊孩子们的名字。

「在这里!」瑟尔区和薇拉跑出藏身处,夫妻俩欣慰地紧抱他们,似乎累得说不出话。稍作喘息,便要出发了。

「我殿後吧,免得他们又追来。」父亲说。於是四人排成一列前进,佛莱肯先生在後头戒备着。

瑟尔区很担心,父亲显然相当疲倦,真能挡住追兵?

大概刚走入山林不久,他的担心,成真了。

正要回头问问父亲的状况,他看见潜伏後方的白se物t,恐惧快速涌上。

达里教士兵的双眼,在暗夜里彷佛闪着邪光,尽是不满与愤怒……瑟尔区还看见了,熊熊燃烧的复仇之心。

当然害怕,但他发现更可怕的事情。

士兵就伏於父亲後头,举着前端带刺的长棍,就要朝父亲背部挥去。

瑟尔区瞪大双眼,终於颤抖地尖叫。

「住手──」

「住手──」

达里教士兵被惊叫声吓得一愣,似乎没料到这孩子会发现他,握着带刺长棍的手停滞半空一秒,再度挥下!

然而仅仅一秒的空白,正好让佛莱肯先生意识到危险,及时闪开,只差几公厘,骇人尖刺就会划得他皮开r0u绽。

佛莱肯太太将薇拉护在身後,又伸手将瑟尔区揽进懐,三人满脸害怕,而白袍人正好瞧见他们,眼底闪过一抹邪恶。

「不准!」佛莱肯先生扑向他,yu将之压制在地,却敌不过对方的熊熊怒火,魁梧身型也无法完胜手持武具的纤细士兵。

瑟尔区紧抓背带,看着父亲与敌人奋战,恐惧如鼓槌重重打着心脏。即使深知自己如此弱小,弱小得连家人都保护不了,也想助一臂之力……但力量远远不够。他低头望向微微发颤的双手,头一次切身感受到,这副幼小纤细的躯壳,所能为之事如此微渺。

佛莱肯先生的喘气声愈趋粗重,抓握显然不再充满力道,士兵一个猛推,使他踉跄了会儿,跌倒在地。

士兵面露险恶微笑,面容扭曲如恶魔,抓着带刺长棍的手渐渐高举。

「si吧。」

佛莱肯先生面露惧se,扭动身躯yu逃,却为时已晚……

他回神时,发现正站在士兵跟前,对方的武具已然脱手,狼狈地坐在草地。

想起来了。方才身t不由自主地冲上前,y是推倒了白袍人。是为了什麽呢?

父亲。

对了,父亲呢?

如同收音器将声响渐渐调大,他慢慢听见男人的痛苦嘶吼与nv子的哭喊,扭动颈项,看见父亲抱着淌血的小腿而面目扭曲。他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,目光却离不开那一道道怵目的红,滴落大地,草尖彷佛绽开了花。

为什麽……还是没能……

双脚瞬时离地,喉咙像要被捏断的x1管,瑟尔区小手用力拍打着紧掐咽喉的大掌,徒劳无功。

「只差一点点,那个男人就能上西天了……都是你!」达里教士兵面露凶光,恶狠狠地瞪着幼小无助的他,感受指尖传来男孩急促跳动的脉搏与挣扎的意图。他渐渐加重掐压气管的力道。「那就换你si吧……」

视野像沾到水珠的图画,景物渐渐糊成交相混杂的se块,背脊滑下战栗不已的冰冷,再多的ch0u动、拍打、苟延残喘,似乎都将化为虚无。喉间能让气丝游过的狭隙,也正被缓缓压缩……

只有十年啊。他忽然想到。

下一刻,过於冰凉的空气全数涌进喉咙,争先恐後地跑遍身t每处,瑟尔区用力地大咳再大咳,卧倒在地,小小身躯蜷成圆圈。

他勉强抬眼。母亲正站在士兵身後,满脸害怕,手中似乎紧握什麽。

然後他明了了。

达里教士兵那身标志x的白袍,前襟渲染成极其美丽的血之花,一如在洁白纸张上以jg心调好的红墨大力挥洒而成,瓣片的中央,隐约突出一块突兀的刀尖,闪着赤黑se的血ye,刀尖滴下鲜血。

母亲双眼圆睁,瞳孔里写满恐惧,望着颤抖不止的双手无能为力,而再无声息的躯t颓萎倒下。

瑟尔区很想伸出手,紧紧抱住母亲虚弱的身躯,景物却愈来愈模糊。渐渐看不清她是否正无助哭泣,更无力探看父亲的伤势如何,只觉脑袋如千斤重。

他勉强翻身仰天,想一瞧繁星,也许能许个愿……可是连星辉也糊成一片淡淡的光晕,瑟尔区不确定该向哪颗星星许愿。

不行。还不能松懈。父母亲与薇拉都正等着他的安慰与协助,怎能顾着自己的倦意沉沉睡去?

瑟尔区撑起身子,踉跄地走向母亲,夺去那把血刃,将她拥入小小的双臂间。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这战栗不已的恐惧,虽然同样害怕,他仍紧紧抱着如此奋不顾身保护孩子的母亲。

这可会成为永生纠缠的噩梦啊。

「妈妈!」薇拉大叫着跑来,扑向母亲和哥哥的怀抱,最年幼的她,即便无法完全理解究竟发生何事,一具不再动弹的躯t与鲜血,也足以说明一切。八岁的孩子,岂不更为慌怕?

他更加用力地抱紧母亲与妹妹,彷佛如此便能除却几分惧意,互相给予勇气,继续前行。

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
眸底仍满载不安,但没有时间踌躇不前了。

瑟尔区牵着薇拉与妈妈,一同照料sheny1n不止的父亲。佛莱肯先生的脚伤得很重,尖锥刺穿小腿,有些还留在小腿肚中,得先一一拔起才能包紮。他实在不忍心看着父亲咬牙蹙眉的痛苦模样,但不处理好伤口,只会更糟。

一如他们所要面对的未来。

「喂,这边啦!」小男孩嘻笑着招手,却在他走近时,又忽然跑开。

「走那麽慢,抓不到我喔!」啊,他渐渐认出这声音了……是威尔。男孩的身影逐渐清晰,威尔摇晃着圆滚滚的身躯,红扑扑的脸蛋笑得开怀。

朝四周一望,有些模糊的形影,也开始变成他熟悉的模样──罗b0兹先生、艾伯先生、伊安nv士、书老板、欧文先生……他们欢快地谈笑,成群。

没人注意到他。

「等等!」他着急地呼喊,「你们为什麽……」

瞬时,一片黑影吞噬四周,他眼睁睁看着大夥儿疑惑回头,眨眼间即被黑暗所覆──消失无踪。

想警告剩余的人,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倾诉。

闇影之se愈趋浓重,愈加深沉的恐惧点点侵蚀心房。他颤抖着缓缓回头,以为会看见更可怕的深渊──

却是一片怵目惊心的绯红。

「啊!」

瑟尔区倏然坐起,急促地喘息,脑中的画面停格在惊醒前最後的梦境。但颜se不再鲜yan,恐惧也随之淡去。

扶额长叹,他看了看家人──大家尚熟睡着。昨晚折腾一番,才找着这处勉强可称隐密的树丛後,便草草睡下。父亲眉头微蹙,小腿回复部分血se,但乾涸的黑se血块,却刺痛地g起昨晚记忆。

他打了个哆嗦。清晨时分,沁凉空气本应带来神清气爽,树林间同样传来隐约鸟鸣,他却觉得寂寞。

不过离开摩德韩恩一夜,已经开始想念。想念同伴们的笑声,想念巷口店面橱窗里的摆饰,想念教苑的清脆钟声,想念白羽花轻柔的瓣片,以及从山坡的小屋看去,小镇灯火通明的美丽……

瑟尔区闭起双眼,覆於包包的手愈握愈紧。低头看着这午夜蓝的大背包,忆起小镇最後一夜的宁静,忍不住抱紧它。原是父母让他作为随身行李的生日礼物,想不到这麽快便派上用场……

没事的。他心想。一切都会没事的。

「瑟尔区?」

佛莱肯太太r0u着太yanx支起上身,不时略略皱眉。

「妈妈,你还好吗?」他跑到母亲身旁,一脸忧心。

「没事,大概太久没睡在草地上,不太习惯。」她笑了笑,以为孩子看不出笑容里的勉强,「现在最要紧的,是赶快启程,早点到达艾伯先生说的滨海小镇。」

「但是爸爸……」他停下。

佛莱肯太太轻叹,00他柔软的金发──此刻沾着些许脏w,不似往日洁亮──眼神闪过一瞬疲惫,随即堆满笑容。

「放心,一切都会没事的。」

他们围坐一圈,安静嚼食一个手心大的面包与几口水作早点,瑟尔区注意到父母刻意少喝了些,而妹妹毫无知觉地饮下两大口。

佛莱肯先生摊开地图,指着洼地道:「这是摩德韩恩,而我们正在盆地的边缘。至於目的地──」指尖滑向西北方的一座城市,「西波克在这。我们原先料想一星期内能到,但现在……」他顿了顿,低下眼眸,「得多花点时间,走这条。」

原本斜直穿过森林、丘地的路线,改为l字型,避开浓林丘峰处,从疏林区切出,再直线向上。

「大概会多花近一周……」

一阵沉默。

佛莱肯太太闭上双眼,再睁开时,眼神流露出坚定。「孩子们,还记得离家前的约定吗?」

两个孩子点点头。

「我们很少要求你们做些什麽,对吧?但,从今而後,一切都将不同──我想,你们也察觉到了。若是以後,爸爸或我请你们帮忙──什麽事都有可能──请相信我们,这背後一定有恰当的理由……我们绝对会尽全力保护你们。所以乖乖听话,好吗?」

瑟尔区和薇拉对望,上前抱住父母。

「我们会的。」

佛莱肯夫妇拥紧至儿,内心卷起无数剧浪,x口的腾涌却无可宣泄……绝不能让孩子们查觉自己的害怕,徒增不安。

於是,一行人终於启程。

薇拉头一次t认,摩德韩恩是多麽的小。不晓得走了多久,但路程大约已可将摩德韩恩绕个四五圈,眼前景致仍是同一片树林。途中已间歇数回,但t力似乎未有回复。

索尔斯之星今日不知为何光芒黯淡,草地上点点斑驳模糊不清,她仰望上空,试图从叶隙里的灰暗云层瞧见些什麽。为了躲避追查又不至迷失,他们行走於浓林区的边缘,以树林作天然屏障。

尽管偶有徐风捎来凉意,林荫也着实笼罩着大地,但看似无尽的树林与沉甸甸的包袱,已让这八岁的孩子略感吃不消。她停下脚步,再次将滑落的背带拉上肩膀,拭去面上汗珠,加紧脚步跟上哥哥。

「还好吗?我再帮你拿一些吧?」瑟尔区半面藏在y影下,那双积雨云般灰沉的眸满溢对妹妹的关心。

薇拉握住他的手,甜甜一笑。「没问题。」

那滩yan红深深映入眼底,她约略明白了为何与小镇的大家不告而别,也懵懵懂懂领悟,未来会很坎坷。

包袱虽重,但哥哥和父母一定承受了大的重担。回头看见爸爸伤痕累累的腿,与亦步亦趋、神se担忧的妈妈,自己的辛苦算不上什麽。

她轻喘着,学着习惯背上的重量。

不太得分辨出太yan的位置,浓密的枝叶恰恰遮蔽了天空,只觉得空气变得暖热。不常如此长走的他们尤其佛莱肯先生行动不便已气喘吁吁,瑟尔区为大家找了块空地休憩,一行人卸下重负,佛莱肯太太搀扶丈夫坐下,听他那一声声sheny1n,众人心里极为不忍,却也感到无力──无从分担家人的苦楚。

佛莱肯先生低喃着什麽。

「……如果我没受伤,你们也不必被我拖累……」

「说这什麽话!」

薇拉被母亲的音量吓得抓紧瑟尔区。佛莱肯太太怒目而视。「相互扶持走过那麽多年,大大小小的困难都一起度过了,现在不过是遇上另一个逆境,不要放弃啊!」

她颤抖着肩膀。「我们都还需要你!」

佛莱肯先生被妻子突如其来的喝斥吓得一愣,目光显得震惊而脆弱。他低下头,盯着腿上一条条结块的血痕,久久不语。

半晌,他执起妻儿的手,坚定地与之对望。

「对不起,我不该说那些话。我只是害怕了,害怕自己无能保护你们,害怕变成大家的负担。但是我错了。此刻,既然你们相信我、认可我、支持我的存在,那麽我也会付出等值的信心。毕竟路还长得很,不是吗?」

俩个孩子听得一怔一怔,但佛莱肯太太泛起泪光,张臂环抱丈夫。

「谁都会害怕啊。」她说。「只是都努力着罢了。」

母亲和薇拉同去寻找水源和食物,拿着水瓶、大袋子和一只小表以前某个旅客用它向他们换取相当喜ai的木艺品便挥手离开。瑟尔区单手抱膝,偎着父亲,下意识抓紧他时刻不离身的夜se背包。

「你很重视它。太好了。」父亲搭住他的肩膀,g起唇角。

「嗯,这会……」他闭口。

「让人想起过往?」佛莱肯先生阖上眼。徐徐清风吹得人昏昏yu睡。

「对。」

「我也很希望回到小镇,过着一个又一个幸福安乐的日子。」他苦笑,轻轻一叹。「为什麽有些东西,总是直到将要离手,才会忽然想起多麽渴望它的陪伴。」

「但是,回不去摩德韩恩了,怎麽办?」

玉蜀黍般浅金的浏海,隐藏了瑟尔区的表情。但作父亲的怎麽可能没察觉到,那副细小肩膀止不住的颤动?

他温柔揽住儿子,轻声道:「你很坚强,瑟尔区,有了妹妹以後,也一直尽责地当着哥哥。一如你ai看的故事书,生活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难题,而你,就是勇者。只要闯过关卡,一定能到达所期待的地方。」

「所以只要努力走下去,就能回到家了吗?」稚neng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
「不是回家,而是建立一个全新的、更美好的生活。」他00儿子的细发,「瑟尔区,把这句话时时放在心上──只要一心一意地追寻,就能获得我们所企盼的事物。这是你名字的涵义,也是我们对你的期许。」
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悄声念了遍自己的名字,突然心中萌现一束希望一阵暖风吹来,瑟尔区靠在父亲怀里,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,意识渐渐随风而去……

窸窸窣窣。

窸窸窣窣。

他r0u着眼,睡眼惺忪地四下张望,却未见半点形影接近。

是错觉吗?挪了挪身子,他略略放松身躯,仰望父亲同样熟睡的脸,又闭眼想像正在小镇里小而温暖的屋内,等会儿妈妈便会端着一盘好料,轻声唤醒……

窸窸窣窣。

窸窸窣窣。

瑟尔区倏然睁眼,终於瞧清谜样声音的来源。

一丛奇怪的橘褐枝叶左摇右摆,当它发现他的目光,枝叶猛然一竖。再往下瞧,有双细长的眼直gg盯着他。

「爸爸,」他悄悄摇醒父亲,「是狐……」

狐狸双耳一动,眼中闪着狡黠,尖嘴叼着布袋──那是他们的存粮──飞快跑进森林。

「等等!不行──」

那是我们的食物!如果不见了,大家就会……

顾不得方睡醒僵y的身子,听不见父亲的呼喊,瑟尔区尚背着包包,拔腿就追。

「回来!」他着急地喊。

随着狐狸在森林里左弯右拐,他逐渐感到呼x1粗重、双脚疲软,总是在快跟丢时,抓住眼角一抹橘褐se彩而焦急跟上。一向生活在安逸的环境中,面对如此狡猾、迅速的敌人,小小年纪更加吃不消。

但是不行。瑟尔区气喘吁吁,继续追着。都到这里了!

他咬牙加速,冲到狐狸侧边,改变了牠的预定路线,一不小心跑到si胡同──山壁近在眼前。

眼看就要撞上,牠b不得已抛下布袋,飞快奔去。瑟尔区高兴地紧抱粮食袋,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山壁休息。

忽然,鼻尖一阵冰凉。他抹抹鼻子,瞧着指上那粒晶莹──

是雨水。

不知何时,天空已布满屋云,如盘据一方的黑怪,自喉间发出声声怒吼,大地为之撼动,而雨点纷纷落下。很快地,滂沱雨声充斥耳腔,远处的隐约雷鸣令他不安,想加紧脚步回到家人身旁。紧怀着布袋,他向来时路看去,却完全呆住了。

所见尽是一片灰暗的树林,树影似乎交错如一,视野里充满灰白的雨丝,更加无法辨别刚才究竟从何而来。光线昏暗,他彷佛置身一座巨大的灰se迷g0ng,树影幢幢一如无声嘲笑,笑他的急,笑他的愚,笑他的处境。

任凭冰冷雨水打sh身子,瑟尔区茫然地伫立偌大树林里。

大家……在哪里?

向雨雾弥漫的林子里踏了几步,瑟尔区便发现他根本不可能独力走回家人身旁。但一直在这儿也不是办法。教苑学校教过,若是身处野外,首先要找个庇护处……也许山崖下会有洞x?他满怀希望地想着。

一手抱着装满食物的布袋,一手扶着山壁行走,不时拍拍打打、四下张望,找寻任何能平安度过漫漫长夜之处的蛛丝马迹。

雨势愈加狂乱,他瑟瑟发抖,看不清前方,偶尔扫过颊边或踝处的枝叶,总令他吓得跳开,惊魂未定,往四周一望,仍然是无尽的灰se世界,咽下口水,y着头皮继续前行。

有太多太多的声音混杂,使人心惊胆战──隆隆巨雷、劈哩啪啦的打叶声、不知从何而来的嚎叫、怦通狂响的心跳声……到底在哪里!瑟尔区急得快哭出来了。

冰寒雨点毫不留情地渗进衣隙,每一滴雨水都像冰冷的撞击,彷佛要冻住骨r0u般难受。地面泥泞难行,瑟尔区的身子不住地发颤,牙齿咯咯作响,快要无法抓住不断滑落的袋子。

已经ga0不清楚,滑落脸庞的究竟是什麽。

「还有……多远……好冷……」

山壁逐渐变得没那麽sh黏,但意识也渐渐模糊。

後来又走了多久,才发现一个洞窟以躲避大雨,又是如何入睡的,他全无印象了。

好像,有火在烧。

全身被火舌t1an舐般,喉咙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。他艰难睁目,眼前一片天旋地转,石壁彷佛就要砸下头顶。试图挪动身躯,手脚却如绑上千斤,寸步难移……

好冷。好难受。

以往这种时刻,父亲或母亲会为他盖上暖被,替换额上的冰毛巾,温柔地喂他有着清甜香气的粥食。在那一天,他会觉得除了病痛以外,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。

爸爸、妈妈、薇拉……你们在哪里?

会不会被抛下了?会有人找到我吗?

我……会si在这里吗?

他蜷起身子,瞳孔颤抖着缩成一个小点。

「谁来……救救我……」

昏昏沉沉中,有个冰凉的东西覆上额头。

这是什麽?好舒服。

它ch0u离时,他多想抓住它。

不,等等,不要离开。

似乎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。又是想偷走食物的狐狸?他缓缓翻身,伸手想抱住布袋和随行包,却被那冰凉之物温柔地压回原处,而後一块布罩住身子。

他抓紧了布,全身躲进它的温暖怀抱里,沉沉睡去。

再醒来,周遭已陷入黑暗,只剩眼前一团跳动的光火。光火前坐着两个黑影。是爸妈吗?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。薇拉呢,她在哪……

不对。这不是他们。

瑟尔区猛然起身,庞大晕眩席卷而来,忍不住哀叫出声。

黑影同时转向他。「醒了吗?」

视野逐渐清晰,黑影的轮廓化成两个人影。男人走向他,以手测量他的额温。瑟尔区毫无气力抗拒对方的碰触。「还是有点烫。」

「我们煮了晚餐,你要不要吃?」另一个较矮的男人微笑着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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